【Ⅲ】
下午,從街上回來之後,喬魯諾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一塊鉛,不久,晚上他真的就病了,發高燒,眼角和額頭通紅,四角床邊的白色幕簾全都低垂放下,偶爾他睜開眼,模糊的燭光在昏昧的房裡晃動了一下。
是誰來了?有一、兩次,他試著拉住走近他床邊的人,但是握得不緊,很快他疲弱的手腕又被安放回被褥底下。
他聽見自己在囈語,但拚湊出來的盡是些言不著邊的東西,他的頭、手和腳又痛又重,卻感到身體很輕盈,甚至產生了快要飄浮起來的錯覺,一條看不見的鋼絲繩索吊著他的胸腹,試圖凌空拉起他,又或者是要從他的體內抽離出什麼抽象的物質,他的意志、他的思想、他的……靈魂。難道,病魔侵噬他的健康,連他完整明晰的心智也要一同奪去,以前他在一些書上讀過,細菌跑進骨頭裡會劇烈疼痛,大腦不能承受超過高熱的體溫,他會不會就這麼糊裡糊塗地──死了?
「爸爸、爸爸……!」喬魯諾發出近似嗚咽的喘息,十根指頭深深陷進絲綢被單,「外面、鴿子,下雪了,銀色窗戶,我的庭園呢……對,花朵還沒長出果實,快點讓人過去看看……。」他的腦海浮現了每個景物,他站在原地,眼看它們逐漸遠去。
不!
不,他心想,就算只是無謂的掙扎,他也要高聲訴說出來,至少──如果他不能放棄,至少,他想要做點什麼──當他和爸爸沿著沿著灰磚圍牆,走路回來的時候,一隻瀕死的小鳥,在雪地上,他很快走近,捧起牠,狀甚痛苦,流血的喙劇烈顫抖。
他束手無策,「爸爸、鴿子!牠在地上,牠快要死了!」掌心裡的溫度迅速流失,他該怎麼做──他又能做些什麼?他著急地把頭轉向身旁,但那裡沒有任何人,呼嘯的風聲裡只有他。
風雪終於靜止,「告訴我。」他對著那片空曠沉寂喃喃說道。
逐漸地,抽泣慢慢止歇,轉為短促的呼吸,蠟燭已經熄滅,喬魯諾躺在床上,一雙微微發亮的眼睛,在床邊投向他汗淚縱橫的臉,發燒的熱度令他茫茫然,但現在痛苦似乎減輕了點,生生冰冷──爸爸的手抵著他的額頭。
「安靜,噓,」他被輕輕地阻止了,他張了張口,想要喚出聲來,但是這麼虛弱也只是白白浪費氣力,藍天、陽光,踩著草坪奔跑的回憶離他太遠,要是他不能好起來,至少,希望最後能去看看溫室一眼。
喬魯諾閉著眼,想著那些明亮美好的事,爸爸的聲音在笑著,對他說:「泰倫斯向我回報了,瞧瞧,玫瑰又重新盛開了,就在床頭上,紅色多麼顯眼,是我昨天送給你的那一朵,知道嗎,這值得慶賀!」
怎麼會呢,喬魯諾心想,他不會再忘記了,是他自己親自拾起它,用手指細細撫過萎縮的枯瓣,雪白的瓷瓶像一小塊碑石。
他忍不住想問,那一天,在雪地上,你看見了什麼?爸爸。
喬魯諾感覺男人正勾起嘴角,輕而緩地,道出回應他的話,當然,我只看見你啊,初流乃,你的力量已經甦醒了。
接著是一句充滿祝福的話語:
「生日快樂,初流乃。」
喬魯諾本來想要起來,坐起身子,但他實在太累,便還是靠著枕頭,沉沉地睡去了。
- ABOU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