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無駄親子】心臟與灰燼 Chapter.5

【Ⅴ】

  「爸爸，是我。我聽見你的腳步聲走進地下室了，那裡的牆壁像混濁的冰塊，在夜裡變得細薄、喀啦喀啦作響。」

  「我可以進來嗎？爸爸──『當然，沒有什麼不可以的，喬魯諾。』兩片嘴唇幾乎浸在蜜裡，爸爸用安撫我的語調說話，但舌頭上帶著尖刺，沒有像平常那樣喊我的名字。我走進爸爸的房間。」

  「桌上的蠟燭點著，周遭很亮，我看見爸爸手上拿著一個東西，其他任何名貴的、華美的，從來不曾在爸爸手上停留太久，只有那只陳舊的，老式的金懷錶，爸爸把玩它，打開它，又闔上，反反覆覆。爸爸。我輕輕地喚，聽見我的聲音，爸爸抬起額頭，眼睛看向我，卻像是透過我，看著另外一個身影。

  接著，爸爸揚起嘴角，弧度很深，而後伸出手，去摸肩膀上的胎記，那是一個星形的痕跡，爸爸咧開嘴笑，說道，喬魯諾，讓我也看看你的吧，爸爸十分清楚，我身上的星星也在一樣的位置。」

  「但是很快，爸爸下一秒便改了心意，收回手：『算了，那不重要，立刻整理好你的領子。』如果是在平時我會回頭，安靜地離去，當爸爸的心情開始變差，但是現在，我得留下。」

  「這次，我先開口，在爸爸說話之前，我不等那張異常鮮豔的嘴唇吐出隻字片語，我微笑著說，爸爸，我今天很好，早上用過美味的食物，中午去了溫室，就跟昨天一樣，只是，我又整理了幾個空房間，找到爸爸收集來的繪畫、書，剝製的標本，還有，我以前小時候用過的，給男孩和女孩穿的衣服、玩具……。」

  「爸爸，你相信引力嗎？我認為，人和物品，甚至物品和物品之間，也存在著互相吸引的力量。」

  「我把找到的東西放在一起，全部燒掉了。」

  「我一口氣說完，說得很快，又急促，但是每個咬字都極為清楚：

  我燒掉了，包括普奇神父的書稿，一點也不剩。」

  

  「爸爸沒有再說話，只不過，撫過懷錶的手指稍微停頓了下，而那對眼睛，啊，它們的顏色變深，更加血紅了，事到如今，不能否認的是，它們也總是迷惑著我，就算是無意的，爸爸深深吸引許多人，那是生來就有的特質，但是，作為一個任性善變的誘惑者，爸爸也不是隨心所欲，真正被爸爸需要的、被爸爸真正視為朋友的人，從來只有一個。

  『他開啟了一條明確的道路。』突地，爸爸逕自啟唇，奪走了我原本想說的話，普奇把前往天堂的路標獻給了爸爸──這下我像學舌的鳥，只來得及重覆、拙劣地轉述，天堂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字眼。」

  

  而後爸爸侃侃談了起來。

  『就結果而言，他成功了一半，但失敗一半。』

  『那時，他不顧一切，讓我也失去了誠摯的他。』

  『不要懷疑，他確實是一個可敬的朋友。』

  「爸爸繼續說：『因此，我們才能一起身在天堂。』當爸爸說著，我們、一起等等字眼的時候，沒有意識到自己放緩了聲調，轉瞬間賜給我一陣溫柔的小雨，細碎，叨絮著的，而且目光不再游移閃爍，只屬於我，現在。」

  「但過不久，爸爸便想起了不愉快的事，興致煙消雲散，『是啊，我掌握了最大的機運，普奇本來與我同行，但是到了最後一刻，他太執意護著我了，他決定事先嘗試，捨棄自己的替身，等同散滅了他，但讓我看見了更準確的方向，說是他把鑰匙交到我手上的，也實在不為過，在那之後，時間感覺太過漫長，卻也太過短暫，而我所要做的，不過就是等待，接著天堂的大門為我敞開──不再來祝賀一次嗎？我們已經進入了巡迴過後的新世界，而我，DIO，終於徹底擺脫了糾纏不休的仇敵！甚至，我保有清晰的意識、不老不死，同時替身完美地進化了，我能夠改寫自己的命運，還有，沒錯，這份能力的範圍包括全人類。』

  這時，爸爸收起臉上的笑意，手中握有一切，爸爸本來可以更加狂妄的，可是，『只有一個例外。』爸爸沉聲說道。

  我接著開口了。」

  「那就是我，爸爸。」我的聲音像夜裡的輓歌。沒錯，那是你，我的兒子。在燭火的陰影旁，爸爸唸著我真正的名字，但沒有發出聲來，而是細細嚼碎了它，爸爸的齒縫尖銳。

  我繼續說：「其實，我能清楚記得的不算多，大部分的時候，記憶裡的場景會一直重疊，因為它們太相似了，都是些陰暗的門窗、走廊，爸爸從來不希望我離開莊園太遠，所以我通常都待在在宅邸裡，在自己的房間，或某個角落。」

  

  有次還是在我的棺柩裡面呢，爸爸撇唇，似乎頗有微詞。

  

  我附和了爸爸說的話：「對，我也記得，一開始覺得有趣，但爸爸的棺蓋太重，我動不了，最後因為窒息，我還是死了，我總是活不過十五歲，甚至更小。」

  我還想起來了──還有，那次只有七歲吧，在死了之前，每回生日，爸爸都會送給我一件合身的洋裝，純白色的，和陶瓷的洋娃娃，不知不覺堆滿房間，甚至堆到了天花板上。

  啊啊，爸爸突然發出感嘆，這麼說來確實有點印象，那一次，你生做了個女兒，結果替身能力太早覺醒，精神負荷不來，算是發了瘋吧，你跑出去，跑到森林，跌進溪水裡，跟某齣戲劇裡的女孩兒一樣，她叫什麼來著？爸爸隨口問道，我依言答道：「奧菲莉亞，爸爸，她有個很美的名字。」

  

  到這裡，我暫時沉默下來，爸爸也不說話，但我們都沒有移開眼睛，我知道，爸爸操弄了世間一切法則，所有物質的，非物質的，但在那之中只有我──我的命運，爸爸預測不到我的未來，無論是因為烈火、利刃、溺水、瘟疫病、喪失空氣，我迴避不了各種死亡的宿命，從來沒有改變。

  

  爸爸憤怒地倒轉了時間。

  「直到這次，我滿十五歲了，爸爸，你看，爸爸也看到了吧，我的黃金體驗，就在這裡，我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了，然後那些陰暗、冰冷、慘澹的記憶立刻湧了出來，像瘋狂的洪水，但是這次我能承受，大概是替身完全覺醒了，精神上也變得堅強了吧。

  在這之前，我只把那些痛苦當成一場夢境，但它們再真實不過了，我死了之後，爸爸倒退時光，回到我出生之前，然後我又死去……爸爸相信自己絕對至高的力量，爸爸向來也都是這麼做的。」

  爸爸的天堂已經完成，但是打開門來，外面是一幅冰雪覆蓋的畫面，道路逐漸封閉，記憶中溫暖的陸地沉沒，完全地消失了，如果仔細傾聽，應該會聽見一道細緻、緊繃，令人恐懼的震顫，細小得像蛋殼碎裂，但它確實存在，在我們之間。

  那是世界開始毀壞的聲音。